2009年3月27日星期五

灯塔及其他
我出生在丘陵起伏,清泉淙淙的山区中,却长大在平野无际,波涛哗哗的马六甲海峡边岸。
沿着家门前那支小河边的小径走,只要十五分锺的时间,就可以抵达沙砾皑白,微波漾滚,海风吹拂的海峡了。
说起来该是相当令人羡慕的。从山区搬到海峡附近时,正是我开始懂事的时候;第一次去到海边,毋亲口中的海的抽象印象即刻具体化了,一时真是惊喜的傻了,过了一阵子,才醒转似的,和小同伴们在沙滩上奔跑,叫喊。
在来到海边之前,时常聆听到从海峡传来的呼啸,也在这时领受和体会到。
和小同伴们从沙滩上玩到曲根浮凸的红树林下,再从那儿跳到海螺布满的沙滩,然後滚进沙滩那旁的带咸味的烂泥里,我不时要立定环视。
遗憾的是,这回忘了看看邻舍口中常说起的灯塔,以及没有机会看到掠过海峡的巨轮。
那座灯塔不单只在我幼小的心坎里占了一个位置,也在更多人的心眼中显得重要。因为那儿有一堆若隐若现的巨石,是轮船的尅星;那儿附近是一架大陆棚,生来是渔人丰收的好所在。邻近捕鱼人儿把它称为‘红灯’,不时向我说了又说,说得我梦寐里也会竚立在‘红灯’脚下。
巨轮的所以会令我向往,还是一个小同伴把她爸爸出海捕鱼时带回来的巨型灯泡转送给我而引起的。那灯泡足有椰箩那般大;小同伴告诉我说那是轮船丢弃的。
在我想像中,灯泡有那么大,拥有它的轮船该是何等的巨大了;风雨天里,从家中听到巨轮发出的隐地的‘鸣呜’响声,也助长了我想像中巨轮的壮大形象。
从‘红灯’那儿间接得到了个大灯泡,我向往着巨轮,但更深切的期望着想像得很神奇的灯塔在我前头闪烁。
我便约定小同伴,一同央求她爸爸带我们去看‘红灯’。那时,她爸爸还很年轻,虽然有了她这个稍解人事的女儿,还有另外两个小豆豆,他还有着未曾消失殆尽的孩子气,给我们拉拉扯扯的,终於答应了。
“现在是大白天,‘红灯’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又站得远远的,根本看不到!”他接着说。
“今晚出海,就带我们去吧!”我嚷道。
“不行,不行,我们一出海就是一整夜都呆在船上,小孩子去不得!”
我不由得大失所望,用殷切的眼光看看他国字形的黑险。
他笑了笑说:“等海上浮小虾的时候,我们要连夜在‘红灯’对面的沙滩上整理小虾,做虾糕,那时,就带你们去。”
“还久吗?”小同伴也急切了起来。
“不久啦,就在十月尾!”
由於在幼稚的观念里,对於月份并不十分明确,就整天缠着大人问几月啦,是月头还是月尾啦。
十月尾终於在殷勤的盼望下到来了,海面浮小虾的讯息也传开来了。
有一天午後,我终於和小同伴坐上了她爸爸那艘弥漫腥味的渔船,沿着家门前的小河蜿蜓而下;夹岸的是热带沼泽特有的杂树,叫也叫不出名堂。感觉和步行是完全不同的。
船只慢慢地摇荡起来。原来我们已经出了河口,转进海峡里了。船沿着峡岸浅水地域而行;我双手紧抓着船边,看看右面水连天那边,‘虾笼’一座座的像随着滚滚的波浪高高低低、上上下下的浮荡着;再看看左面的岸上,在一片雪白沙滩的那际,是一片绿色的树林,就像一道翠绿青葱的天然屏障,矗立在海和陆之间。
不久,灯塔就出现在眼帘了;等到我们登岸时,它已然遥遥在望了。
从岸上望过去,那座在我胸中激荡已久的灯塔,显得有些老态龙钟,斑斑驳驳,颤巍巍的耸立在海面上,发出的光芒并不惊人。但是我错了,因为,当夜幕撤下来时,整个世界都陷入朦朦胧胧当中,那道道的光芒,冲破了层层雾霭,射将过来,我心胸中油然升起抑制不下的暖流。
夜阑,在星空下,我和小同伴捲着麻袋,无拘无书,相拥酣睡在腥臭四溢的渔棚内。第一次看到灯塔,给我留下铭心的记忆,当夜和小同伴共眠,也给我往後喜欢追思的刹那。
因为,当我们小学毕业後,她就辍了学,我则继续到城里读中学;在这段时光里,我成日浸淫在多彩多姿的生活中。有时在家里,看到她过来玩时,只觉得地长得和以前不同了。到了高中二那年,忽然从母亲口中知道她快将嫁人了,我的心突兀的震了一下,她才只有十七岁,怎么急着要婆家了……
第一回去看灯塔那天黄昏,我也看到掠‘红灯’而过的轮船,同时欣赏到了太阳落下水平线的奇景,这也是我往後回忆里的收获。
在我中学的几年里,灯塔是比较常见的,因为麻坡河口及河口外的五屿岛,都各有一座灯塔,是故,是那么的亲近与熟稔!此外,站在渡头一带,一年里总有几个月可以观赏到绮丽斑斑的日落。
中学毕业以后,‘心中的灯塔’骤然失去,在混淆的人海里飘来逸去;几年来,内心憧憬的是‘灯塔’的指引。我只要‘心中的灯塔’,并不太急於去想及‘心中的太阳’。
而今,在山中央驻脚,‘心中的灯塔’隐隐约约然,却没有机会面向着灯塔,虽然自己一再强调来到群山中就如回到生身的山区,不会忆及培养我长大的海峡边岸,可是,灯塔以及关於灯塔的一切的一切,却难免映现脑际……
父亲
悠悠四载,父亲的音容笑貌,仍然时不时萦绕脑际。“音容宛在”写在挽联上,对别人来说,也许是那么地抽象;可是,对我来说,是那么地鲜明,那么地具体!
尤其是回到旧居来,更令我覩物思亲:故居四周,椰子树、果子树,无一不经过父亲双于的培植;如今,有的仍然欣欣向荣,有的却似为哀悼父亲的永诀似地垂垂老去。故居的—梁一栋、一门一牖,也无一不沾满父亲的血汗;现在,我还能够清晰地看到他因为满手油污而要攀沿到屋顶时在桢干与桁枅上留下的手印。这一个一个的手印,使我想起了父亲咬紧牙根、汗流浃背地把椽子一条条地从地下拉到屋顶上,又在屋顶上烈日下把锌板一片片钉好的情景。
父亲身材五短,可是却有一副好身手,除了建筑之外,捕龟、开垦、割胶、耕作、务椰都无所不能。在建筑方面,木工他极尽细致之能事,泥水更是一丝不苟;记得他在营造这一所故居时,打好了水门汀地板,偶一不慎,后退时在地面上踏上了一个脚印,他总设法将它抹去而后快。我何等希望,他那时能够在屋内的地板上多留上几个脚印……
父亲为了捕鱼,不但学会了结网补网,还学会了造渔船;他所造的渔船,既精且巧,在海上乘风破浪时,特别轻快而安稳,最受这一带捕鱼人儿的欢迎。记得少年时代,我总爱摆起双桨,让那轻巧的舢舨在屋前的小河面上划过,听它与河水冲击而发出的—阵阵令人胸怀为之舒畅的沙沙声。只可惜,父亲后来不再以捕鱼为业了,就把舢舨也转让给他靠海为生的朋友。
父亲长於造渔船,擅於修独木舟。这是他在以务椰为生的时候,自个儿的一大心得。父亲少年时与爷爷从多灾多难的北方国土辗转南来,即在老二伯父的椰子园里打工。除了采椰子之外,务椰的—切工作程序,剥椰皮、破椰壳、挑椰子、烘椰子、挖椰肉、包装椰干,都由父亲一手包办;只有挖椰肉时,为了赶工,老二伯父才叫人来帮忙一个早上。虽然如此,父亲并不以为苦。可是,老二伯父的椰子园并不集中,所以,采摘下来的椰子,就得装进藤箩里,一担担地挑—两哩的脚程,以便集中处理;如果有千多两干粒的椰子,就要来来回回赶上十多二十趟,这才真是苦差。
在父亲的要求下,老二伯父才找来了一艘独木舟,以便运载椰子,缩短脚程。可是,那却是一艘破旧的独木舟,非得一番修补的工夫不能派上用场。父亲便以自己的建筑知识,动起手来,一个星期后,独木舟果然被髹了几层桐油,亮堂堂地下水了。自此以后,好多有独木舟的椰园小园主,都把独木舟撑到屋前的小河边来,要父亲修补。如今仍在小河上川行的独木舟,十有八九是父亲双手摸过的。
父亲的精於这、精於那,并不是他不安於本份听致。这是形势舆生活所使然。他在椰园单奔忙间,日本军阀南侵,他逃到马六甲海峡,任海水飘流,终於操起胶刀来了。乱事平静后,他又回到椰园里来,但老二伯父的椰园已经在别人的名下了。幸亏还有一片没人要的芭地,老二伯父便让父亲去开垦、种旱稻、蔬菜,同时为长远计,也种了椰子树。这片椰子树,哺育了我们,至今不辍。当时,父亲为了生活,还下海捕龟。捕鱼的工具,是一种小型的人工兜网;父亲和他的伙伴两人都必须泡到水深及下巴的海里兜起网来。以完全不懂游泳的父亲来说,这是多么的冒险。然而,他也窜过来了。
在种种有形无形的重压下,造成了父亲的火暴脾气。不过,他的为人原则却不曾被这脾气所破坏。他一向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家里的事 他一不顺心,使叱喝呵啧一场;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从不怒形於色。他从事木工的工具,如锯子、刨刀,尤其是曲尺,问来不许我们乱动;可是,别人的孩子们,看见了一把弯成九十度的曲尺,觉得好玩,拿去敲敲打打半天,敲打得失了准,他却还跟他们开起玩笑来了。
我们私心里常常有所怨怼:父亲为什么和颜悦色的对人,却要严格不二的对我们;原来,他虽则没机会读到几本书,却在生活坚头体现了人生的一大原则。
父亲的一生,可说是在贫穷与逆境里挣扎;他从不放弃,总一直坚持着这种挣扎。在爷爷临逝那几年里和逝世后的四五载间,我们一家真是家徒四壁:亚答屋顶被风刮破了,树皮板壁被虫腐了,都没有能力修葺;最后,它终於伛偻了下来。父亲找了两条旧的铁线来,左右各绑了一条,把它拉正一点儿,铁线的另一端就系在两旁生长着的椰树干上;我们又勉强栖身其间数载。爷爷要有—间像样—点的屋子来住的愿望,终老不能实现,这是父亲一直惦念着的。此外,父亲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了我和妹妹的教育,更忍受了无限的奚落。
在生活的浪涛里翻滚与挣扎的日子里,父亲与远亲少来往了,近邻朋友也少交了。他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古典小说与民间传奇,可是,家里连一个起码的半导体小收音机都没有。所以,除了赶工的时间外,晚上,他就曾拿起那几本古老发黄线装的《千家诗》、《千字文》、《三字经》和《幼学琼林》来,朗诵几段以自娱。由於他受的是几年私塾式的教育,因此,他也写得一手工整的小楷。
父亲虽然在逆境里挣扎了大半辈子,但是却生性慷慨。自己贫无立锥之地,力不从心时不能说;当环境渐入顺境时,他就表现出了他的大方。社团组织有什么季节性或年度性的活动时,他往往百元两百元地献捐;这都是他一点一滴、日复一日的辛勤地用血用汗挣来的,没有—分一毫是轻轻松松地、不费劳力地得到的。在贫困的日子里,这也许是他两三个月的劳录后才能换来的代价。
当我们一家生活渐渐好转的当儿,我就离开了旧居,出外谋生;一年回家,不过三两次。以往,父亲与我一年里头,难得有几回心对心的谈话;我离家以后,交谈的机会更少了。不过,每趟同乡,他与我却此较能够交流父子之情了;尤其是我婚后,父亲对我们夫妻俩的关心,更是很易於感受得到的:我们的旧居,离开公路有一哩之遥;父亲往往算准我们会回家似的,多次在乡村路口的公路旁遇上我们,然后用脚踏车为我们把一大皮箱的衣物载回家去。当我逐渐深入了解父亲时,我禁不住因为曾经为了结婚时要借用一架体面的房车而与他争吵的事感到后悔。
也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晴天霹雳,就在那个黑色的星期五,父亲与我们永诀了!
那天,我刚好回到旧居;父亲一大早就应朋友之请,到两哩外去修补一间建筑失当而屋瓦漏水的新屋。我与妻则到麻坡去。午后时分,邻居黄君到麻坡找到我们,把我们送到中央医院去,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原来,他在工作时,立足的屋瓦突然碎裂;他—失足,便俯跌而下,头盖骨竟直撞水门汀地板而严重的破裂了。
在与死神挣扎了半天之后,父亲就在那天夜里子夜时分,磕然长逝了。
屈指算来,父亲生活的渐入佳境,前后不到十年;而故居的改建,才六七年光景!他苦撑了半个世纪,实在不应在六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撒手了。他辛勤了—辈子,最后,临入殓时,还身着工作的衣服,双手黏满补漏用的黑油膏!
父亲入土的前日,亲戚朋友不绝前来悼祭,人人莫不摇头太息;尤以请他修补屋顶的那位友人,更是情至义尽,生平得此知交,父亲该也无憾了吧!

2009年3月17日星期二

窗前一朵山茶花
一路赶到柔中小镇,已是傍晚六时;久违两阅月的小山丘还是那么可爱,静静地依偎在夕阳的斜晖里。
那几排旧里显出新意的建筑,愉悦地事享受黄昏那一刻的美好时刻。
我开了宿舍的门锁,放下行李,走近窗扉,推开了它。在我眼前,一朵壮硕的皑白的山茶花赫然开在那一丛绿意盎然的山茶花树梢。刚才,趋近宿舍的时候,我还在寻觅那一股幽香的源头,原来就在这儿了。
窗前这一丛山茶花树,当初我来到它身旁时,它并没有给我甚么特别印象;它是何等的平凡,和其他种种花树并排的列着;太多的赤褐的枝干儿,太少的深绿的叶片儿,你没有注意的时间里,它似乎拿你来看着,你注意它的时候,它却若无其事的样子,给人一点装模作样的感觉。
每天,一大清早,推开那一扇窗扉,我还是对那丛山茶花视若无睹,因为它首次给我的感觉就是淡得很的,可是,有一天早晨,我却不能不注意它了!
那一天,我依旧在冷簌簌的晨风里起牀,打开窗扉,竟发现那丛山茶花树茂盛多了,绿绿的叶,使整丛花树显眼起来了。茂密扶疏的枝叶,我站在窗内直视过去,知道它是高出了许多。
傍晚放学後,我在踏进宿舍的门之前,驻脚在山茶花树旁,因为我注意到它了。我在它周围绕了一匝,发觉了这儿一枝,那儿一枝,都有待放的含苞。
过了两个宁谧的夜晚,那朵朵的白花,就点缀在各自的枝头了,迎着清新的还没有尽的夜风招展;那些香,香得有些微浑;多了三两天,那些早开的花朵,已经开始凋零残谢,而那些待放的放的灵爽;放的灵爽的固然香味浓郁,那凋零的,却把体内的似香非香的味儿散布着,杂在一起,那种香,香得浊浊的。
渐渐的,我把浊浊的香味淡忘了;当我再次记超,而去注意那丛山茶花树的时候,它已然恢复一片的绿,花儿都凋谢殆尽了。
我殷望着另一个花开的日子。而这个花开的时辰来得那么令我意外和惊喜。
因为,当我在那日的清晨开窗的时候,一朵丰满健美的白花,精神尖奕的迎着我,那一脸娇羞稚嫩的笑意,天真纯洁得没有丝毫尘气。她的清香洋溢在我的鼻尖,当然也萍溢在晨的世界里。
我浑然忘了自己的存在,转身开了那道门。我浑然忘了冷泠的寒流,穿上了拖鞋,来到她的跟前,我急不及待地用喜悦的颤抖着的手,去抚挼着地丰润的脸靥。
虽然,她是在绿油油的叶子的阵中突出来的唯一白皑皑的花儿,可是,我并不说她孤芳自赏,因为,她在这个时候,更显露了她的性格,她的丰釆,她的壮健,都是她以前的姊妹所没有的,所不能鲜明出来的。
我再用鼻端抵着她的脸蛋,那股清香真是香的澈底,没有朵朵花儿争放时的浑,是那么的纯净,就像她的外表,是那么的高洁!
我还能说甚么呢?她是何等地静,她的静感染了我:我似乎体会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深远意境。
然而,这已是向她告别的时候了,因为这一个学年已在匆匆当中宣告结束了。我不得不回去,回到那我不大愿意回去的海之湄。
我回到了不大情愿回的海滨,但是,在将近六十日的时光里,我无不时时刻刻地惦念着她,惦念着她清丽的身影,她纯真的性情!
我的惦念或许得到了补偿,因为这么多个日子以後,我回到小山丘上,推开窗门,一朵同样健美丰润的白花也在夕照的怀里迎着我展露骄矜稚美的笑靥;固然时序是不同了,然而,我的心坎的卜跳是没有改变的。
我忘却了舟车的劳顿,也忘却了多日来的奔波;她清丽的身影弥漫了我的心房。
我欢悦於再会窗前这一朵山茶花,我似乎是为了这一朵山茶花而来的!
然而,我不是只为了这一朵山茶花而来的,我还有理想的事业要—去寻觅。
我欢悦於再会小镇上勤奋劳苦一的人们,朝气蓬勃的年轻的一群,以及天真活泼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