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6日星期二

我很少写信,因为我和我的亲友们很少用书信来联络感情。
过去的同学到台湾、英国和纽西兰去留学的,承他们看得起我,出国後就给我一个地址,我即刻回了一封信祝辐他们,以後就少到半年一封,一年一封,或者索性在旧历年寄贺年卡的时候,顺便在空白处胡诌两句就算了。有时突然想起,不禁觉得有点那个。三月间,一位挚友前往纽西兰的杜尼宁读大学,甫抵该地,就写来一个讯儿说那儿很少有机会读到自己的文字;因此,要我多用方块字写信。开始时,半个多一个月写一两张纸;後夹,他又来信说已经找到了许多母语的朋友,我御下了一个小责任,就一个多月後才写一封,也许以後会一样以贺年卡补上了事!妹妹去年七月间到澳洲南端的苹果之岛塔斯马尼亚举护士,当时的确紧张了一阵子,信写得好勤好勤,拉七扯八的一张又一张地写;一年才过的光景,就有很大的不同了,像上封信是在九月二日写的,今天已是十月十四日了,还没有动笔的打算。这究竟是怎磨一目事,连我自己也不能领会其中的因由!
至於仍旧居留在国内的同学,朋友和亲戚,虽然或许已经散居到每一个角落去了,却几乎没有只字半笺的往还。他们,有的有所成就,有了他们需要的圈子里的新朋友,我却早巳属於圈外人了;有的被繁务羁绊着,结了婚,要养老婆,要养孩子,那儿还有闲情来写捞什子的信?
就是固守在家乡的旧同学,一如我现在的景况,明明知道各人的住处,即使忘了也有毕业特刊待查,我们更是疏於联络。那天,偶然在蔴河畔碰到了一位同学,纵然彼此距离不过三四十英里,还是毕业五年夹第一次重逢;他已然是一个承包商。话谈到一半,我们都不约而同的说:“怎么不写信来?”说後,只能相对作会心的暗笑!还有一位同班了好些年的黄同学,自从两年前写过一个短信给他,拜访过两三次後,就没有了下文;九月上旬,忽然听他说已经大学毕业回来,在母校教起书来了,不禁有昕感触,马上跑去按响了他的门给,见面时,叫声“黄老师”,视为一大乐事。更有一位翁同学,海外深造归来,又没人提起,在街上碰见了他,简直是儍了,还以为是做梦呢!
离校後,大家离家又回家,又不写信,各人的动向都是一个难猜的谜。有一位同班了六七年且住得离我最近的唯一的一位同学,行踪也颇扑朔迷离。她当过一年教师我是知道的,後来,离了职;渡过长堤学手艺去了,後来,又听她说学成归来了。我即带着一股怀念的热忱接连造访了她三次,都碰巧是她外出的日子。我们之间就似乎缺少了缘份。还是她的姐姐说的:“写个信来就不必白跑了。”不过,我还没写!
我少写信的原因也是我不大会写信。有时写了两三句就接不下去了,像写给比较疏远的亲友;有时却又罗哩罗唆,像写给自认为是倾诉的对象的友人;有时更不知道怎么样写,像写给自己要求指教的编辑先生和前辈们;因此,我曾经写信而得罪人,失去了朋友。但是,某些时候某些人特别看得起我,要我替他们写唐山信;我只好硬着头皮,闭门造车,照着俗成的那一套公式写来,但既死板又没有感情;无非问候,说久疏音讯,至为挂念,付上港币多少多少,然後加句祝安康之类的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最讨厌的是付上港币这一句,因为,至少那些人轻了七万万人中的一分子。
还有更麻烦的事:这些付上港币的人嘴巴特别长,如果他们说些自己的工作或家常之类的话还好,我也乐意洗耳;但相反的,他们说好了信的内容後,往往趁我在构思如何有感情一点下笔时,唠唠叨叨一大堆,尽是些看不起人的话。如说唐山信如何如何难写,某某人最擅长於此道等等,意思似乎是说:“你应该小心一点,我们真怕你小子写歪了!”其实这某某人我也相当了,彼此彼此!不过他有一套,把文句写得文言不文言,白话不白话,而且书法撩草,把一行字的字尾连着字首直写下去,是我所不能更不肖去学的。然後,他们又会拖下去道,某月某日自身收到一封唐山信,许多人看来看去都看不懂,後来才让一位据说有学问的同乡人解出来了。“你看!这写信的人有多厉害!要是那张信还在的话,拿来给你看了就知道!”说的人的确够威风,看脸容就知道了;那也许在暗示:“你看,咱家乡有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你怕未?”我就是不明白,想反问:“既然写信写得人家看不来,还写来干什么?”但还是忍了。後来喝茶时想到把写得给人蒙查查的信当作好信,不觉把茶水喷了满桌;也才知道那某某人所以备受的恭维个中奥妙!而又有谁知道解信的有学问的人不是依往常的那一套在胡扯?
我很少写信,当然也很少接到信。人家比较念旧的,一封又一封寄来,一直得不到回昔,谁还要来这一面倒的把戏?我的确太感歉然。我寄出的信几乎每一间都得到覆信。有一些例外倒也是真的;像求职信就是一去不复返的,还好,我深解个中滋味,很少去找这种壁来碰;目前这零零散散的工做下去好了!固然要发达一定是很难的!
有人告诉我说,只要有了罗曼蒂克的生活,就是指有了爱人这事儿,信自然而然会写得很多很勤。我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倒有点儿急於想试一试!文末且信手带上这一笔,聊博一哂而已!
(原载《南洋商报》1970年11月12日《青年文艺》)

2009年5月26日星期二

壁虎

我向来就对壁虎没有好感,甚至有恶感;妹妹也和我一样同仇敌忾;不久前,曾经在报纸副刊上看到一篇精彩的壁虎之战,令人为之称快;连猫儿也在消灭壁虎的战线上帮上了忙,可见人猫共怒也!
我又很不服气,这种爬虫类中最小的在壁上乱爬的东西,会被称为附视八方的「虎」,好在“虎”有好多种,而壁「虎」之为“虎”应该是“纸老虎”。才能令人感到气平。它们的肉是那么嫩,骨是那么软,只有看准它们轻敲下去,便骨肉模糊稀烂了。
人们给壁虎的待遇向来不薄,称它们为“虎”不够,更称之为“守宫”;这个名堂相信也是很高贵的,可是,它们往往有恩不报,反而以怨报德,起而与人们互相对抗。
就我来说,最常享受到「虎族的恩俸是一段黑一点白的屎以及飞溅的尿。在吃饭的当儿“滴”的一声,屎就像一颗小炸弹,掉在碗裏,惊动了我,惊动了同桌的人;有时也掉在头上,也有时在背上;读书的时候,“嘘”的一声,尿就溅在书页上,黄了那儿一点,这儿一滩,放久了纸还会霉烂,有时更溅在脸上,唇边。如果守宫老爷身有微恙或者痼疾,就更糟糕了,屎滚尿流,糜糜烂烂的,到处飞喷,防不胜防。
壁虎娘娘也难侍候,常常把我的书报堆当作产褥,生下几个不知道有什么胶液互相黏着的小白蛋放在那儿。我搬书翻报的时候,很难注意到,不时会压破它们,破的时候,蛋里白白黄黄黏黏的,沾到书,沾着报。那个印迹永远也擦不脱。衣橱里,壁缝闾也是壁虎娘娘产卵的奸所在;在衣橱里当然给弄脏了衣服,在壁缝问的也讨厌,因为小壁虎出壳的时候,有一种味道,蚂蚁队就给引来搬运蛋壳了,一时满壁都是蠕动的小星星。
最怕的是在小壁虎已经成形後才弄破那个蛋,小壁虎要死不死的,跳来跳去的挣扎,确实于心不忍。不过,如果及早给我发现了。那些小白蛋也难逃劫运。小鸡最爱的就是这些。
万能造物者造物的当儿,据说颇费一些工夫,不是吗?连壁虎也给它们个雌雄登对,不麻烦才是假的!万物之中,还有所谓异性相吸的常情。壁虎少爷小姐们的异性相吸也很不雅观,和狗先生狗太太的当街拔河不相上下。像现在,灯光下,我面前的那面墙,就在闹着很不愉快的三角式异性相吸,一时吱吱喳喳,前追後逐,吹哨子,摆尾巴,法子出尽,谁知道他们不也在眉来眼去呢?
最气的是失眠之夜,躺在床上望天花板,它们就在天花板上演做爱的色情戏,真所谓香艳剠激紧张兼而有之。有时候做到飘飘欲仙之际,还会从天花板上掉将下来,在被窝裏东闯西走,或者索性爬进我的衣服内。它们的小脚也可真别扭,把我弄得满身鷄皮疙瘩,觉也睡不成了。别看它们是那么小,其精灵也使我为之气结,要捉住它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以线圈套我也屡试不凑功,只好找来一枝小木棒,随时备着,一见它们,就捣个正着;不好的是:时常要尝到飞喷的虎肉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讨厌壁虎的最後一个原因是:它们往往在晚上才敢於出来叹其世界。
(十月一日柔佛麻坡神安池完稿,原载《南洋商报》1971年1月21日《青年文艺》)

2009年4月27日星期一

蠹鱼

想喜欢收藏书籍的朋友,必然相当讨厌专门蛀蚀书本的蠹鱼。
我所收藏的书并不多,一方面是住得偏僻,附近的小城里的好书毕竟不多,一方面是根本没有时间完完整整地把一本书读完,此外,经济能力有限也是一个原因。然而,书蠹们并不因此而看不超我;它们都很肯赏光,三三两两的光临,吃住两便,悠哉游哉,而且还在其中传宗接代哩!
我虽然绝对的不欢迎这些不请自来的食客,伹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些书本一旦被放进牛奶箱里,我就根本的冷藏了它们;因为至少在表面上我的生活是忙碌得不可开交的!
我的发现惹人厌的蠹鱼,是在某次打扫小阁,搬运用具的时候。这也是它们合该倒楣,因为我一向是懒于搬东搬西,扑扑扫扫的。
当时,我为了省些力气,不把书本一箱箱的抬动,而十本五本的抽出来,放到另一个箱子里去。当我抽出第一叠时,猛然的几条银白色的小虫在书面上窜来窜去,我就下意识地知道大概这就是人家听讲的书虫吧!
因此,我立即压死了它们;打开了书本,更发现了那可恶的蠹鱼,在纸上做了无数的工夫:有的从第一页直到最後一页,开一个圆圆相通的小窗;有的挖了弯弯曲曲的隧道,从书前的扉页到书後的扉页;有的创造了奇形怪状的剪纸艺术;更有那杀千刀的,给我出了填也填不完的填充题。
我放心不下,再经过一番检视,发觉堆在床头床尾的杂志旧报堆里,也有蠹鱼的温床:我竟然粗心到夜夜与它们共眠而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那天,我也不知道压死了多少蠹鱼,手上黏上了一层黏黏的蠹肉:反正它们死有余事,杀之不见血!对於这些低等小东西,还要加以统计,纪录在案未免有点小题大作!
点算的结果,将近三四百本的书有半数以上惨遭毒手,有些已面目全非,有些则勉强看得出一个轮廓来,完好无缺的几乎是绝无仅有,为此,我可心疼了好几天,因为有好些本子在今天也许已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後来,从母亲保存衣服的经验中,知道用樟脑丸可以杜绝它们,我即刻往牛奶籍里东塞一粒,西塞一粒,总算安静了一个时期。
有一天,读到一篇写蠹鱼的文章,正闲着,读完後我忍不住再去翻动旧书堆,才发觉樟脑丸早巳乘风化去了,连个味儿都没留下来!而蠹鱼也早巳在这里边开天辟地了。
好在,那篇文章说:书本时常搬出来晒太阳,可以避免蠹鱼侵损,还可以防止书本发霉。此後,我往往偷得浮生半日闲,搬书晒书,而在搬搬晒晒之余,时而兴之所至,抓出一两本来翻翻,却得到了好些意外的收获。在其间看到了以前所没有看到的好文章,更联想到很多问题。这,也许可说是蠹鱼唯一给我的一点好处。要不是它们,我的那些藏书永远是一堆废纸,也许我也根本不会尝到温故而知新的那种盎然味道!
它们给我的一个附带的好处是:我的小房间从此时常是整齐不紊的,同时也少了扑来飞去的蟑螂。
(原载《南洋商报》1970年8月4日《南洋文艺》)

2009年3月27日星期五

灯塔及其他
我出生在丘陵起伏,清泉淙淙的山区中,却长大在平野无际,波涛哗哗的马六甲海峡边岸。
沿着家门前那支小河边的小径走,只要十五分锺的时间,就可以抵达沙砾皑白,微波漾滚,海风吹拂的海峡了。
说起来该是相当令人羡慕的。从山区搬到海峡附近时,正是我开始懂事的时候;第一次去到海边,毋亲口中的海的抽象印象即刻具体化了,一时真是惊喜的傻了,过了一阵子,才醒转似的,和小同伴们在沙滩上奔跑,叫喊。
在来到海边之前,时常聆听到从海峡传来的呼啸,也在这时领受和体会到。
和小同伴们从沙滩上玩到曲根浮凸的红树林下,再从那儿跳到海螺布满的沙滩,然後滚进沙滩那旁的带咸味的烂泥里,我不时要立定环视。
遗憾的是,这回忘了看看邻舍口中常说起的灯塔,以及没有机会看到掠过海峡的巨轮。
那座灯塔不单只在我幼小的心坎里占了一个位置,也在更多人的心眼中显得重要。因为那儿有一堆若隐若现的巨石,是轮船的尅星;那儿附近是一架大陆棚,生来是渔人丰收的好所在。邻近捕鱼人儿把它称为‘红灯’,不时向我说了又说,说得我梦寐里也会竚立在‘红灯’脚下。
巨轮的所以会令我向往,还是一个小同伴把她爸爸出海捕鱼时带回来的巨型灯泡转送给我而引起的。那灯泡足有椰箩那般大;小同伴告诉我说那是轮船丢弃的。
在我想像中,灯泡有那么大,拥有它的轮船该是何等的巨大了;风雨天里,从家中听到巨轮发出的隐地的‘鸣呜’响声,也助长了我想像中巨轮的壮大形象。
从‘红灯’那儿间接得到了个大灯泡,我向往着巨轮,但更深切的期望着想像得很神奇的灯塔在我前头闪烁。
我便约定小同伴,一同央求她爸爸带我们去看‘红灯’。那时,她爸爸还很年轻,虽然有了她这个稍解人事的女儿,还有另外两个小豆豆,他还有着未曾消失殆尽的孩子气,给我们拉拉扯扯的,终於答应了。
“现在是大白天,‘红灯’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又站得远远的,根本看不到!”他接着说。
“今晚出海,就带我们去吧!”我嚷道。
“不行,不行,我们一出海就是一整夜都呆在船上,小孩子去不得!”
我不由得大失所望,用殷切的眼光看看他国字形的黑险。
他笑了笑说:“等海上浮小虾的时候,我们要连夜在‘红灯’对面的沙滩上整理小虾,做虾糕,那时,就带你们去。”
“还久吗?”小同伴也急切了起来。
“不久啦,就在十月尾!”
由於在幼稚的观念里,对於月份并不十分明确,就整天缠着大人问几月啦,是月头还是月尾啦。
十月尾终於在殷勤的盼望下到来了,海面浮小虾的讯息也传开来了。
有一天午後,我终於和小同伴坐上了她爸爸那艘弥漫腥味的渔船,沿着家门前的小河蜿蜓而下;夹岸的是热带沼泽特有的杂树,叫也叫不出名堂。感觉和步行是完全不同的。
船只慢慢地摇荡起来。原来我们已经出了河口,转进海峡里了。船沿着峡岸浅水地域而行;我双手紧抓着船边,看看右面水连天那边,‘虾笼’一座座的像随着滚滚的波浪高高低低、上上下下的浮荡着;再看看左面的岸上,在一片雪白沙滩的那际,是一片绿色的树林,就像一道翠绿青葱的天然屏障,矗立在海和陆之间。
不久,灯塔就出现在眼帘了;等到我们登岸时,它已然遥遥在望了。
从岸上望过去,那座在我胸中激荡已久的灯塔,显得有些老态龙钟,斑斑驳驳,颤巍巍的耸立在海面上,发出的光芒并不惊人。但是我错了,因为,当夜幕撤下来时,整个世界都陷入朦朦胧胧当中,那道道的光芒,冲破了层层雾霭,射将过来,我心胸中油然升起抑制不下的暖流。
夜阑,在星空下,我和小同伴捲着麻袋,无拘无书,相拥酣睡在腥臭四溢的渔棚内。第一次看到灯塔,给我留下铭心的记忆,当夜和小同伴共眠,也给我往後喜欢追思的刹那。
因为,当我们小学毕业後,她就辍了学,我则继续到城里读中学;在这段时光里,我成日浸淫在多彩多姿的生活中。有时在家里,看到她过来玩时,只觉得地长得和以前不同了。到了高中二那年,忽然从母亲口中知道她快将嫁人了,我的心突兀的震了一下,她才只有十七岁,怎么急着要婆家了……
第一回去看灯塔那天黄昏,我也看到掠‘红灯’而过的轮船,同时欣赏到了太阳落下水平线的奇景,这也是我往後回忆里的收获。
在我中学的几年里,灯塔是比较常见的,因为麻坡河口及河口外的五屿岛,都各有一座灯塔,是故,是那么的亲近与熟稔!此外,站在渡头一带,一年里总有几个月可以观赏到绮丽斑斑的日落。
中学毕业以后,‘心中的灯塔’骤然失去,在混淆的人海里飘来逸去;几年来,内心憧憬的是‘灯塔’的指引。我只要‘心中的灯塔’,并不太急於去想及‘心中的太阳’。
而今,在山中央驻脚,‘心中的灯塔’隐隐约约然,却没有机会面向着灯塔,虽然自己一再强调来到群山中就如回到生身的山区,不会忆及培养我长大的海峡边岸,可是,灯塔以及关於灯塔的一切的一切,却难免映现脑际……
父亲
悠悠四载,父亲的音容笑貌,仍然时不时萦绕脑际。“音容宛在”写在挽联上,对别人来说,也许是那么地抽象;可是,对我来说,是那么地鲜明,那么地具体!
尤其是回到旧居来,更令我覩物思亲:故居四周,椰子树、果子树,无一不经过父亲双于的培植;如今,有的仍然欣欣向荣,有的却似为哀悼父亲的永诀似地垂垂老去。故居的—梁一栋、一门一牖,也无一不沾满父亲的血汗;现在,我还能够清晰地看到他因为满手油污而要攀沿到屋顶时在桢干与桁枅上留下的手印。这一个一个的手印,使我想起了父亲咬紧牙根、汗流浃背地把椽子一条条地从地下拉到屋顶上,又在屋顶上烈日下把锌板一片片钉好的情景。
父亲身材五短,可是却有一副好身手,除了建筑之外,捕龟、开垦、割胶、耕作、务椰都无所不能。在建筑方面,木工他极尽细致之能事,泥水更是一丝不苟;记得他在营造这一所故居时,打好了水门汀地板,偶一不慎,后退时在地面上踏上了一个脚印,他总设法将它抹去而后快。我何等希望,他那时能够在屋内的地板上多留上几个脚印……
父亲为了捕鱼,不但学会了结网补网,还学会了造渔船;他所造的渔船,既精且巧,在海上乘风破浪时,特别轻快而安稳,最受这一带捕鱼人儿的欢迎。记得少年时代,我总爱摆起双桨,让那轻巧的舢舨在屋前的小河面上划过,听它与河水冲击而发出的—阵阵令人胸怀为之舒畅的沙沙声。只可惜,父亲后来不再以捕鱼为业了,就把舢舨也转让给他靠海为生的朋友。
父亲长於造渔船,擅於修独木舟。这是他在以务椰为生的时候,自个儿的一大心得。父亲少年时与爷爷从多灾多难的北方国土辗转南来,即在老二伯父的椰子园里打工。除了采椰子之外,务椰的—切工作程序,剥椰皮、破椰壳、挑椰子、烘椰子、挖椰肉、包装椰干,都由父亲一手包办;只有挖椰肉时,为了赶工,老二伯父才叫人来帮忙一个早上。虽然如此,父亲并不以为苦。可是,老二伯父的椰子园并不集中,所以,采摘下来的椰子,就得装进藤箩里,一担担地挑—两哩的脚程,以便集中处理;如果有千多两干粒的椰子,就要来来回回赶上十多二十趟,这才真是苦差。
在父亲的要求下,老二伯父才找来了一艘独木舟,以便运载椰子,缩短脚程。可是,那却是一艘破旧的独木舟,非得一番修补的工夫不能派上用场。父亲便以自己的建筑知识,动起手来,一个星期后,独木舟果然被髹了几层桐油,亮堂堂地下水了。自此以后,好多有独木舟的椰园小园主,都把独木舟撑到屋前的小河边来,要父亲修补。如今仍在小河上川行的独木舟,十有八九是父亲双手摸过的。
父亲的精於这、精於那,并不是他不安於本份听致。这是形势舆生活所使然。他在椰园单奔忙间,日本军阀南侵,他逃到马六甲海峡,任海水飘流,终於操起胶刀来了。乱事平静后,他又回到椰园里来,但老二伯父的椰园已经在别人的名下了。幸亏还有一片没人要的芭地,老二伯父便让父亲去开垦、种旱稻、蔬菜,同时为长远计,也种了椰子树。这片椰子树,哺育了我们,至今不辍。当时,父亲为了生活,还下海捕龟。捕鱼的工具,是一种小型的人工兜网;父亲和他的伙伴两人都必须泡到水深及下巴的海里兜起网来。以完全不懂游泳的父亲来说,这是多么的冒险。然而,他也窜过来了。
在种种有形无形的重压下,造成了父亲的火暴脾气。不过,他的为人原则却不曾被这脾气所破坏。他一向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家里的事 他一不顺心,使叱喝呵啧一场;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从不怒形於色。他从事木工的工具,如锯子、刨刀,尤其是曲尺,问来不许我们乱动;可是,别人的孩子们,看见了一把弯成九十度的曲尺,觉得好玩,拿去敲敲打打半天,敲打得失了准,他却还跟他们开起玩笑来了。
我们私心里常常有所怨怼:父亲为什么和颜悦色的对人,却要严格不二的对我们;原来,他虽则没机会读到几本书,却在生活坚头体现了人生的一大原则。
父亲的一生,可说是在贫穷与逆境里挣扎;他从不放弃,总一直坚持着这种挣扎。在爷爷临逝那几年里和逝世后的四五载间,我们一家真是家徒四壁:亚答屋顶被风刮破了,树皮板壁被虫腐了,都没有能力修葺;最后,它终於伛偻了下来。父亲找了两条旧的铁线来,左右各绑了一条,把它拉正一点儿,铁线的另一端就系在两旁生长着的椰树干上;我们又勉强栖身其间数载。爷爷要有—间像样—点的屋子来住的愿望,终老不能实现,这是父亲一直惦念着的。此外,父亲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为了我和妹妹的教育,更忍受了无限的奚落。
在生活的浪涛里翻滚与挣扎的日子里,父亲与远亲少来往了,近邻朋友也少交了。他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古典小说与民间传奇,可是,家里连一个起码的半导体小收音机都没有。所以,除了赶工的时间外,晚上,他就曾拿起那几本古老发黄线装的《千家诗》、《千字文》、《三字经》和《幼学琼林》来,朗诵几段以自娱。由於他受的是几年私塾式的教育,因此,他也写得一手工整的小楷。
父亲虽然在逆境里挣扎了大半辈子,但是却生性慷慨。自己贫无立锥之地,力不从心时不能说;当环境渐入顺境时,他就表现出了他的大方。社团组织有什么季节性或年度性的活动时,他往往百元两百元地献捐;这都是他一点一滴、日复一日的辛勤地用血用汗挣来的,没有—分一毫是轻轻松松地、不费劳力地得到的。在贫困的日子里,这也许是他两三个月的劳录后才能换来的代价。
当我们一家生活渐渐好转的当儿,我就离开了旧居,出外谋生;一年回家,不过三两次。以往,父亲与我一年里头,难得有几回心对心的谈话;我离家以后,交谈的机会更少了。不过,每趟同乡,他与我却此较能够交流父子之情了;尤其是我婚后,父亲对我们夫妻俩的关心,更是很易於感受得到的:我们的旧居,离开公路有一哩之遥;父亲往往算准我们会回家似的,多次在乡村路口的公路旁遇上我们,然后用脚踏车为我们把一大皮箱的衣物载回家去。当我逐渐深入了解父亲时,我禁不住因为曾经为了结婚时要借用一架体面的房车而与他争吵的事感到后悔。
也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晴天霹雳,就在那个黑色的星期五,父亲与我们永诀了!
那天,我刚好回到旧居;父亲一大早就应朋友之请,到两哩外去修补一间建筑失当而屋瓦漏水的新屋。我与妻则到麻坡去。午后时分,邻居黄君到麻坡找到我们,把我们送到中央医院去,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原来,他在工作时,立足的屋瓦突然碎裂;他—失足,便俯跌而下,头盖骨竟直撞水门汀地板而严重的破裂了。
在与死神挣扎了半天之后,父亲就在那天夜里子夜时分,磕然长逝了。
屈指算来,父亲生活的渐入佳境,前后不到十年;而故居的改建,才六七年光景!他苦撑了半个世纪,实在不应在六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撒手了。他辛勤了—辈子,最后,临入殓时,还身着工作的衣服,双手黏满补漏用的黑油膏!
父亲入土的前日,亲戚朋友不绝前来悼祭,人人莫不摇头太息;尤以请他修补屋顶的那位友人,更是情至义尽,生平得此知交,父亲该也无憾了吧!

2009年3月17日星期二

窗前一朵山茶花
一路赶到柔中小镇,已是傍晚六时;久违两阅月的小山丘还是那么可爱,静静地依偎在夕阳的斜晖里。
那几排旧里显出新意的建筑,愉悦地事享受黄昏那一刻的美好时刻。
我开了宿舍的门锁,放下行李,走近窗扉,推开了它。在我眼前,一朵壮硕的皑白的山茶花赫然开在那一丛绿意盎然的山茶花树梢。刚才,趋近宿舍的时候,我还在寻觅那一股幽香的源头,原来就在这儿了。
窗前这一丛山茶花树,当初我来到它身旁时,它并没有给我甚么特别印象;它是何等的平凡,和其他种种花树并排的列着;太多的赤褐的枝干儿,太少的深绿的叶片儿,你没有注意的时间里,它似乎拿你来看着,你注意它的时候,它却若无其事的样子,给人一点装模作样的感觉。
每天,一大清早,推开那一扇窗扉,我还是对那丛山茶花视若无睹,因为它首次给我的感觉就是淡得很的,可是,有一天早晨,我却不能不注意它了!
那一天,我依旧在冷簌簌的晨风里起牀,打开窗扉,竟发现那丛山茶花树茂盛多了,绿绿的叶,使整丛花树显眼起来了。茂密扶疏的枝叶,我站在窗内直视过去,知道它是高出了许多。
傍晚放学後,我在踏进宿舍的门之前,驻脚在山茶花树旁,因为我注意到它了。我在它周围绕了一匝,发觉了这儿一枝,那儿一枝,都有待放的含苞。
过了两个宁谧的夜晚,那朵朵的白花,就点缀在各自的枝头了,迎着清新的还没有尽的夜风招展;那些香,香得有些微浑;多了三两天,那些早开的花朵,已经开始凋零残谢,而那些待放的放的灵爽;放的灵爽的固然香味浓郁,那凋零的,却把体内的似香非香的味儿散布着,杂在一起,那种香,香得浊浊的。
渐渐的,我把浊浊的香味淡忘了;当我再次记超,而去注意那丛山茶花树的时候,它已然恢复一片的绿,花儿都凋谢殆尽了。
我殷望着另一个花开的日子。而这个花开的时辰来得那么令我意外和惊喜。
因为,当我在那日的清晨开窗的时候,一朵丰满健美的白花,精神尖奕的迎着我,那一脸娇羞稚嫩的笑意,天真纯洁得没有丝毫尘气。她的清香洋溢在我的鼻尖,当然也萍溢在晨的世界里。
我浑然忘了自己的存在,转身开了那道门。我浑然忘了冷泠的寒流,穿上了拖鞋,来到她的跟前,我急不及待地用喜悦的颤抖着的手,去抚挼着地丰润的脸靥。
虽然,她是在绿油油的叶子的阵中突出来的唯一白皑皑的花儿,可是,我并不说她孤芳自赏,因为,她在这个时候,更显露了她的性格,她的丰釆,她的壮健,都是她以前的姊妹所没有的,所不能鲜明出来的。
我再用鼻端抵着她的脸蛋,那股清香真是香的澈底,没有朵朵花儿争放时的浑,是那么的纯净,就像她的外表,是那么的高洁!
我还能说甚么呢?她是何等地静,她的静感染了我:我似乎体会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深远意境。
然而,这已是向她告别的时候了,因为这一个学年已在匆匆当中宣告结束了。我不得不回去,回到那我不大愿意回去的海之湄。
我回到了不大情愿回的海滨,但是,在将近六十日的时光里,我无不时时刻刻地惦念着她,惦念着她清丽的身影,她纯真的性情!
我的惦念或许得到了补偿,因为这么多个日子以後,我回到小山丘上,推开窗门,一朵同样健美丰润的白花也在夕照的怀里迎着我展露骄矜稚美的笑靥;固然时序是不同了,然而,我的心坎的卜跳是没有改变的。
我忘却了舟车的劳顿,也忘却了多日来的奔波;她清丽的身影弥漫了我的心房。
我欢悦於再会窗前这一朵山茶花,我似乎是为了这一朵山茶花而来的!
然而,我不是只为了这一朵山茶花而来的,我还有理想的事业要—去寻觅。
我欢悦於再会小镇上勤奋劳苦一的人们,朝气蓬勃的年轻的一群,以及天真活泼的孩子们!